本文是關於霍奇斯所著（1983），艾倫．涂林傳記中文版（2017）的書評。我將Turing譯成「涂林」，是因為「涂林」在中文裡比較像人名。最先譯成涂林的，其實是中央研究院數學所的李國偉教授。Turing Machine他譯成「涂林算機」。我認為這是最適當的翻譯，因此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，我都用「涂林算機」這個譯名。

美國《時代》雜誌於1999年將涂林列為20世紀百大最重要人物，2002年英國BBC將涂林列為歷史上百大最偉大的英國人。我覺得，涂林的歷史地位可能被低估了。

涂林是計算機科學理論的創始者。想想看，電腦的發明是不是徹底翻轉了人類文明？電腦改變了一切，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、文明內涵，甚至改變了我們看世界和理解世界的方式。今天我們的日常生活，包括食衣住行等，無一不與電腦的應用有關。大家可能都想不到，這一切都從1936年涂林的一篇論文〈可計算數及其在判定問題上的應用〉開始。

1931年，葛代爾（Kurt Gödel，有人譯為歌德爾，為避免與「歌德」混淆，我譯為「葛代爾」）證明了不完備定理，指出計算與證明的侷限性。換句話說，任何公理系統，都存在一個無法證明的命題。

涂林的論文將葛代爾證明中的數學和邏輯，全部用簡單的指令串（後來稱之為「涂林算機」的表達方式）證出和葛代爾一樣的結果。普林斯頓大學的邱崎（Alonzo Church）早涂林一年，用Lamda計算（Lamda calculus）證出一樣的結果。葛代爾、邱崎和涂林雖然先後用不同方法證出一樣的結果，但只有涂林的證明使用了計算機的概念，後人稱之為涂林算機，真正開啟了計算機科學的發展。

葛代爾和邱崎是了不起的數學家和邏輯家，卻只有涂林實際去構想今日我們稱之為「程式」的涂林算機，並且試圖納入量子力學和物理學，去發展他夢寐以求的「會思考的計算機」。

這也是本書作者將書分成「邏輯的」與「物理的」二部份的原因，強調涂林不僅僅是抽象思考的數學家和邏輯學家（如同葛代爾和邱崎一般），而且也積極地想要連結數學與邏輯原理和物理世界。二戰期間，涂林在布萊切利莊園為英國情報單位工作，負責破解德軍密碼「恩尼格瑪」（enigma），就實際建造了涂林算機的原型機器，用以破解密碼。

涂林算機是當代電腦的起始理論，爾後電腦的發展無不以涂林算機原理為基礎。涂林算機也界定了可計算的函數範圍。所有可以計算的函數都是涂林算機可計算。用現在的話來說，可以計算的函數，都可以寫成一個電腦程式。只要是可以計算的，都可以用電腦來算（執行）。

當你問：人工智慧可不可能達到人類智慧的水準？你其實是在問：人類的智慧是不是可計算的？如果是可計算，就存在一個電腦程式來執行它，人工智慧與人類匹敵自然只是時間問題而已。

人工智慧可以做什麼？機器人可不可能和人類一樣具有心靈，只是構成身體的材料不同而已？機器人有沒有情感？會不會相愛？會不會有感覺？有意識？能說笑話？能思考哲學問題？

這麼多時下流行的話題，其實只環繞著一個核心問題轉：人類的心靈、思考、感覺、情感、幽默和意識等能力，是不是可計算的？如果答案是肯定的，那麼必然存在一台涂林算機（程式），來實現這些人類的能力。如此一來，人工智慧自然有朝一日會發展到跟你我一樣，不僅《攻殼機動隊》片名所指的「軀殼中的靈魂」（Ghost in the Shell）是可能的，《西部極樂園》中會談戀愛、吃東西、會背叛、有感覺的機器人，也不只是科幻想像而已。

在霍奇斯的書中，大量使用訪談和書信文件等資料，來還原涂林謎樣的人生。除了剖析涂林如何發展出涂林算機理論之外，另外兩個重點是：涂林參與破解德軍密碼的內情，以及他做為同性戀者的坎坷遭遇。在1930、40年代的英國，同性戀是有罪的。霍奇斯在1970年代是同性戀解放運動的活躍份子，因此對涂林的同性戀遭遇想必感同身受，在書中有相當深入的描述與分析。

1952年，涂林的同性戀伴侶涉嫌偷竊，闖入涂林的房子，涂林不知道竊賊是他的伴侶而報了警，警方意外發現偷竊者與涂林的關係。後來涂林因同性戀而被法院定罪，面臨兩個選擇：入監服刑，或者化學閹割（服用女性荷爾蒙）一年。涂林選擇後者。1954年，涂林被發現食用浸過氰化物的毒蘋果自殺。不過到底是自殺或意外，並無定論。

20世紀最重要的科學家和哲學家之一遭受如此不堪的對待，實在令人唏噓。想想在80年代之前，同性戀在醫學上仍被認定為精神疾病。涂林創造了當代電腦科學，卻未享受盛名，而是遭受極大的羞辱。終於在2009年，英國首相向已逝的涂林公開道歉，然而赦免罪刑卻要等到2013年才由英國女王宣布。2017年，由於超過50萬英國人連署請願，英國政府終於宣佈赦免49,000名因同性戀被判刑的人。這可說是涂林在文明史上不亞於涂林算機的偉大貢獻。

台灣曾經是電腦製造王國，目前仍是3C產品的大宗出口國。我們受惠於涂林，卻鮮少人知道涂林事蹟。電影《模仿遊戲》上演之後，大家終於知道涂林這個人。然而電影只能著墨在破解德軍密碼和同性戀上面，觀眾對涂林算機仍然陌生。時報出版公司很有勇氣地出版了這本厚厚的涂林傳，值得閱聽大眾閱讀，瞭解影響當代文明與生活方式甚鉅的涂林，擴展視野，進而瞭解世界。我強力推薦本書給大家。●